辛隅

最近可能什么都写

景彦/逢凶化吉

*大概是神鬼志怪的架空paro,全文2.8w

*剧情向,比较费脑子建议不带脑子看(?

 

 

1

 

夜三更,阴风阵阵。破旧古屋中烛火摇曳,映出一道人影。

这人影清瘦颀长,着一袭轻便简装,看身形正值少年,身上只携把剑。剑长三尺七寸,自外侧瞧来朴实无光,被主人斜负于后背,大约做防身之用。

然而三更半夜下,破屋古宅中,若有什么要防,防的也必然不是活人,贸然出剑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少年便只摘了掩面斗笠,向身后一靠,毫不避讳地坐上硬木桌板,举起一条手臂慢条斯理地晃了晃。

他腕上系了银制铃铛,相撞时发出清脆鸣响,在窗扉嗡然鼓动的背景声中格外突兀,是故意为之。山野精怪多灵智低下,而厉鬼由怨气而生、固于死前执念不辨是非,这法子土了是土了点,效用却来得实在。只消片刻,那原本已归于安稳的烛火倏然跳动起来,于墙面拖出庞然黑影,身型却逐渐佝偻向下,两肩侧塌,五指弓起凝成巨掌探向另一侧纤细人影。

大小相较下,人影赫然是其掌中之物。

“……想吞掉我?”少年却是毫不畏惧,面色不改,目光陡然锐利,“那便来试试你有没有这般能耐。”他正待拔剑出鞘,却见那黑影像触了什么忌讳似的猛地缩回,收在原处只余一道烛光,火芯老老实实地燃着,不带半分逾矩。于是他挑了挑眉,心道这精怪倒是挺会审时度势,转而又听见几句耳熟的对谈,其间夹杂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声音在冷风中发着颤,仍是耐不住好奇开了口:“……嘶,这地方也太阴森了,光是路上厉鬼都撞见好几只,哪有一点当年神都风貌?”

“神都?”另一人嗤笑一声,“谁人不知行宫塌后这儿就彻底没活物了,妖异精怪遍地都是,鬼气幽重堪比人间炼狱,除了有些道行的谁敢来?改名酆都算了。”他顿了顿,啧声道:“……昔日繁邦如今沦作鬼城,还不都是因为前朝……”

“——嘘!”感叹的那人打断他,“这话可不禁说,天家最避讳了。依我看,咱们还是尽早找到东西回去交差吧,我在这儿多待一刻都觉得毛骨悚然。”

“……话说得容易,你入行几年了,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还不懂吗,怕什么怕?”脚步声凑近了些,于门前稍作停顿,“前面有间废弃客栈,拿好东西,走,进去瞧瞧。”

“行。我们得快些动作,可别又叫人给抢——”

正所谓神都地邪,抢先的“先”字还未说出口,这顾虑便开门见山地印证成了现实。先人一步的金发少年形容懒散,抱着双臂翘着腿,一副悠然姿态坐在桌上,垂于半空的足尖闲适地晃了晃,甚至还有心情跟来人打了声招呼。

“又是你们?”他笑了声。

“又是你?”后来者显然没什么好心情,借着烛火看清屋内人的面容后一阵郁郁,当即开嗓,“哎不是,怎么每回办正经事都能碰见你这小子,比外边的厉鬼还阴魂不散,成心与我二人作对是吧?”

“不过各凭本事罢了。你们技不如人,有什么好作对的?”

少年这句回得呛人,问话者当即就要发作,却被另一人按住肩头,摇了摇头:“正事要紧,别多计较,再吃亏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人只好冷哼了声作罢,嘴上不依不饶:“……不过就是运气好了些,得了老天眷顾……”

少年倒没再回话,目光轻轻向墙边飘了几寸,对这评价不置可否。世上行当千千万,凡人本应各干各的相安无事,但近年来人间妖鬼横行,替大户人家驱邪除魅这活计报酬丰厚,致使捉妖降鬼一行逐渐兴盛。他二人于符箓阵法一道小有所成,已算是有真才实学的个中翘楚,超度几个厉鬼不在话下。少年却还要更厉害上几分,他一不设阵二不念咒,只靠背上一把剑,遇妖斩妖遇鬼杀鬼,无往不胜,至今未尝败绩。

如此人物本该被捧为业界道标,奈何少年并不领情,早年横空出世时便拂了一干术士面子,后来更是对上前攀附的权贵不屑一顾,只说做自己应做之事,性子独得很。同行之间难免摩擦,自然也有心怀鬼胎者筹划着将他拉下神坛,却没人成功过,挤在一起便成了群。总归一拳难敌四手,成为众矢之的向来不是什么好事,这俗语落在少年身上却未能应验,理由说出来或许难以置信——他运气实在好到令人发指。

什么程度是令人发指呢?譬如白日上街,于脚边拾得一串铜钱,这只能算小有气运;再譬如半夜做梦,有神仙现身指点迷津,第二日于考场下笔有神,高中进士,这算是撞了大运;再再譬如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顺风顺水高官厚禄,享尽齐人之福,这是投胎时选的命好。少年与以上种种皆有不同,他平素与常人无异,既不会天上掉馅饼也不会地上捡铜钱,只在身处险境时才会格外讨巧。具体来说,鸿门宴上三选其一的毒酒他永远摸不到下了药的那杯,狭小密室百中择一的机关墙砖他蒙着眼也能选中无事发生的那个,就数连十人结阵围出的咒术密网也总能有个方位临时闹了肚子让他突出重围。

如此人物,实乃我看不惯你打不过你又奈何不了你之典范。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想着打他的主意了,遇见了能避则避,招惹了自认倒霉,最不济低声下气说上几句好话,他倒也并非不讲理之人。

故而这一间破屋三人共处还算相安无事,坐着的坐着,干活的干活,活干到一半忽而一拍脑袋:这间客栈早被人捷足先登,别说是线索了,就算有什么妖鬼恐怕也早被这少年一剑劈了,渣都不剩,他刚想抬头问上一句,忽见少年神神秘秘摇了摇头,道:“……你们方才动静太大,吵到‘它’了。”

“它”是什么?

蹲着的那人仍一头雾水,站着的同伴已经发现端倪,速从袖中掷出一道黄符,喝道:“避开!”蹲坐者反应极快,顺势向后方一倒,护着脑袋滚出几尺,露出身后墙面上已然撑开的黑色巨掌,五指弓起正朝向屋中身影袭来,经黄符一炸滞在半途,如受剧痛般颤了颤,骤然回缩,显然是吃了苦头又想溜走。

少年可不给它这机会,心念一动间剑已出鞘,寒芒将黑影牢牢钉于墙面,它愤而挣扎却脱不开桎梏,干脆变本加厉扩张身形淹没整面墙壁,烛火瞬然熄灭,罡风卷起屋内落尘凝成一道黑色实影,垂首塌肩却步履飞快,试图豁尽全力殊死一搏,一举吞没屋内之人。然而屋内并无好相与者,着道袍之人手执法器,袖中符箓蓄势待发,正敛目凝眉听音辨位,少年唤回长剑,暂未动作。

“……雕虫小技。”片刻后,他轻哼一声,其余二人甚至没分清剑是朝什么方位出的,只听得耳侧传来破空之响,窗扉被强风荡开,卷入一线月光,地上便只剩了一捧尘屑。少年没留多余动作,利落归剑入鞘,又从客栈门柜里翻出木柴将烛火重新燃上,暖黄色微光衬得他面上笑意明媚,语气也多了几分轻快。

“大恩不言谢,二位。那我……”他道,似乎这时才想起该做个自我介绍,也不管余下二人是何表情,“……那,彦卿便先走一步啦。”

 

 

2

 

这儿是一处窄巷,位于旧城入内二里远处,从方才那间客栈出发徒步一刻钟便到。名为彦卿的少年于此顿住脚步,扭头望向天上悬于正中的圆月,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不多不少,丑时刚过。他向巷口空旷处迈了几步,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手中的物什——

一只绣球。

这甚是怪异,尤其是深更半夜,不办白丧办喜事,不是脑子有弦搭错便是城里有鬼王选妃,总归哪件都不算好事。彦卿没多想,再度抬头看了眼巷口门匾,用来悬挂的钉子松掉一半,另一边斜斜挂着,蛛网自下而上攀附,字迹被雨水腐蚀得斑驳,辨认废了他不少力气。

门匾上写的二字是:平康。

于是一切怪异都显得合理了起来,甚至下一秒出现披着红盖头来索命的女鬼也不出所料,但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说也算不到他头上,故而彦卿还是决定回到捡到绣球的地方看看情况。和方才偶遇的二人相同,他来这也是为了寻物,可惜线索渺茫,便也只能在这荒废的旧城里摸索。

说起旧城,便不得不提它曾经震赫九州的大名——神都。其中神取自神州大地,都则是前朝别都。但与这名称相反,它如今实打实地是一座鬼城,向四方走出数十里也见不着一个活人。这一切都源于三百年前筑起神都的某位皇帝,他当然不止做了这一件事,还耗费万顷人力物力大修行宫,取名万象神宫,他也没忘记给自己取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尊称神武大帝。如此多的“神”字叠在一块儿,难免叫人怀疑神都的“神”字究竟指的是哪个神了。故而如今坊间最为流行的版本是:某位人间帝皇无视天地秩序,妄图超越人伦纲常,凭一躯肉身做九州之神,自然惹怒了天上真神,降下谴罚,将修得辉煌的行宫劈了个稀烂,自此王朝气运偃息,神都亦沦为无人之地。

今朝金陵城里的说书人是这么讲的:此等僭越之举触怒天神,盛颜大怒顿然冷笑,道尔等凡人也妄图登天,坐拥神都?便大手一挥,引风雨雷电一齐落下,贬神都为万鬼之巢,自此不再为人居之所。

但有人思维敏锐,迅速指出其中疑点:都说天上神仙慈悲为怀,神都之繁盛堪比今日都城,其中人口少说也有百八十万,莫非一夕之间尽沦孽物?若为神明,怎会做这般不顾苍生之事?

说书人喉头一哽,接道:那自然是因为神都境内早有庞然妖邪,天神所为是将余孽聚困于此处,不死不出,以保外界太平。如此大义,有何不可?

接话之人摇了摇头:非也,其实用不着天神出手,神都今貌事在人为。我倒是从他处听过其余版本的故事,先生可愿听我说道一二?

说书人眼瞧四周围上来的听众是越来越多,便也不再介意这青年横插一嘴,将折扇一合,道:愿闻其详。

青年的故事前半与说书人的版本并无不同,但在提及变故时改了说法:天神卜卦,算到人间将有大难,故而降下两样法器。其一为宝剑,有镇妖驱邪之能,被天子收藏,后赐予有志之士表为赏识;其二为卷轴,能将外界之事录影成画,画内情景栩栩如生,但落入民间不知所踪。后来灾祸并致,神都沦为鬼府,便有救世者应声而来,手持镇妖宝剑,一举劈开行宫,并设下法阵禁锢百鬼,平灾息难。皇帝趁机领百姓南迁,神都这才沦于无人之地。后来改朝换代,知晓旧事者皆已故去,所以那驱镇百鬼的人和剑最后是何下场,便再无人知晓了。

这能镇住一座城池的宝剑听着固然厉害,却不知有几分是真。一来前朝覆灭太久,早就无人见过当年情貌,如今流传于市井的版本大多都是推测;二来也是这说法过于俗套,什么天赐法宝救世英雄,叫人怀疑这青年是否久居邸中看多了志怪读本,凭空杜撰出这么个故事来。故而诸位听客只当听了则野史异话,并未放在心上。

青年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道:神鬼之事,自古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与先生只是说法不同,最终定论不还是殊途同归?

要知道说书之人最忌讳被计较故事真假,更罕见的是屡遭质疑还能不动声色者,这坦然气度引发瞩目,便有人好奇起他的身份来。其实这谈话时气定神闲的青年有不少人认得,他名唤景元,是个半吊子驱鬼术士,至于为何是半吊子——这话先按下不表。因他此时恰巧人在神都,又恰巧正坐于名为彦卿的少年对面。但正坐指的只是方位而非姿态,毕竟要说姿态,手握一只绣球正襟危坐的少年看起来要比他严肃得多。

彦卿严肃倒不是因为再次他乡遇同行,而是因为这位同行方才举止惊人。这事说来极为简单,大概就是一路步入巷内宽阔处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四处探查,先感觉自己后脑处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果不其然还是一只绣球。罪魁祸首抛掷的力道不轻不重,目的是唤起他的注意,所以他也就顺着回了头——

凄凄花楼上,红墙配彩绸,雕栏玉砌早不在,旧瓦陈漆四处凋。而阁楼小窗间,有人露出半截身子,虽说那只行凶的手还搭在窗边,面上表情却挑不出半点惭愧,被碎发遮住的金眸半眯着,唇边亦泛着些笑意,见少年回首望来,便轻轻用口型道出二字:上楼。

如此画面若放在白日倒也能评上一句闲逛花楼巧遇美人,毕竟这人长得确实不赖。但此情此景下夜黑风急,天上月亮圆融诡异,锦缎彩绸碎成一团稀烂,只剩半条尾巴在空中随邪风幽幽飘着,锈得发黑的漆料更是要掉不掉地扒在廊柱上,再配着檐下的呜呜漏风声,怎么瞧怎么瘆人。

然而彦卿几乎没露出什么表情,他不怕鬼,更不惧人,再不顾及形象也只会想翻个白眼,于是连愣都没愣,干脆利落地将那凶器绣球一拎,踩着年久失修的旋梯上了楼,问:“……你找到线索了?”

罪魁祸首点了点他手中绣球:“这便是线索。”

他说得一派轻松,彦卿不由得露出些狐疑的神色来。

都说神都乃百鬼聚集之所,常人避之不及,遑论特意来访。少年与先前二人出现于此是为寻物,寻的便是青年口中那把镇妖宝剑。早前他说出那段故事时无人相信,都以为仅是一则随性杜撰,然而没过多久皇帝颁了圣旨,命天下有能之士遍寻宝剑下落,将其呈上者便是天子御前大天师,这称号这荣誉可比什么劳子的驱鬼术士好听多了,于是一众人信心满满地奔赴神都,又空手而归,只得求助于第一个提及宝剑的青年,景元。

景元微微一笑:先前提及只是随性杜撰,诸位所求,景某爱莫能助。

自然没人信他,大意是你当年把故事讲得惟妙惟肖,如今却突然说自己毫不知情,怕不是只想私吞那些御赐财富回家做大天师吧?景元不答,专程来探听消息的彦卿先插了嘴:我倒觉得是他的花言巧语把皇帝都迷惑了,真以为世上有什么镇妖宝剑。其实不少人也有类似想法,但天子脚下,只有什么都不怕的彦卿才敢触怒圣颜,毕竟他运气好到就算进天牢都只能进栏杆年久失修的那一间,更别说什么砍头诛九族了。

这话一出,心底本有疑虑的人更确信几分,摇了摇头就此离去,不太相信的人碍于少年身手,只好不置一词。既然问不出什么东西,久待着也没趣,茶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彦卿先出声问道:“剑在哪?”

景元顿了顿,大概是没料到这少年变卦如此之快,失笑道:“你方才不还说我在骗人?”

“欺君是杀头大罪,我不怕皇帝,你难道也不怕吗?”彦卿再问,“我帮你赶走那群烦人的家伙,你告诉我宝剑的线索,这应当算得上礼尚往来吧?”

他本以为这么问话对面的人总得卖个面子,谁知景元竟摇了摇头:“承蒙少侠好心相助,若景某知晓一二,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问题是——我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时语调委婉,笑容诚恳,仿佛面前好言相劝的少年实打实地冤枉了好人。彦卿却直觉此人肯定没讲实话,奈何对方装得一番无辜,恐怕怎么着也套不出实情。他眨了眨眼,轻笑一声,并不介意再多问上两句:“好说。总之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正巧我打算去神都一探,若你有空,不妨一道同行?”

 

 

3

 

那日彦卿言尽于此,在茶馆闲坐的景元也不好不出一趟门了,为早点找到宝剑,两人一进神都便分了方向行动。彦卿本就觉得对方没说实话,故而对景元先他一步这事毫不意外,随意问了两句你是怎么发现的,景元笑着答曰自然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将一切斩尽杀绝,那才是真的荡然无存。彦卿听是听了,只觉得他废话太多还爱打哑谜,脚下步履加快几分。然而他没走出几步便听得景元问道:“你急着拿到剑是要做什么?”

彦卿奇怪他这问法:“剑客拿剑,还需要理由吗?”

“自然需要。”景元笑道,“难不成你只是觉得它背着好看?”

“我又不知道那剑长什么样。”彦卿瞥他,“你莫非看不出来?近年来神都鬼气愈发深重,而且越往边缘处越密集,就像……它们要冲出去,无论是不是天神设阵,里面的东西都困不住了。倘若你口中所言宝剑真能驱镇百鬼,我便要拿它将此地妖邪除个干净。”

“若你没能寻到它呢?”

“那我也不打算走人了。”彦卿抱着臂,“我来神都本就为驱鬼,拿不到剑只是少一分助益。就算多耗些时间也不能让这些家伙钻出去为祸人间。”

景元闻言一怔,眼中多数却是赞赏。天下驱鬼术士万万千,多数人为利益来往,少数人胆小怕事,故而神都沦落数百年,也只有这少年敢说要凭一己之力将妖邪除个干净。他正待好言两句,忽见身侧少年脚步一顿,偏过头来看他:“这难道不是该做之事?恐怕只有你才会举棋不定,畏首畏尾吧?”

彦卿此言并非空穴来风,他早前便对景元颇有微词,才会讲话时总蕴着一二分不爽,究其缘由,就不得不提起这人生平。与眼前少年不同,景元不因身手斐然或是气运惊人闻名,能在金陵人人识得全然凭借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相较于市井中流传的那些话本,景元其人本身就是一桩传奇。出身驱鬼世家,族中祖辈于宫中任职,享的是皇恩厚禄,住的是御赐邸院,怎么说都该过着不愁吃喝、顺风顺水的一生。然而他这人惯不爱按常理出牌,六岁时初入学堂,在圣贤书中与瞌睡虫相伴数日后回府立下远大志向:我要从戎,我要做能庇佑百姓的英雄!这可气坏了指望他继承衣钵接着做大天师的父母,奈何这孩子确有将才,打小跟着城中金吾卫一路摸爬滚打,未及弱冠时已当上了三品骁卫,直奉御前。太平盛世时尚无外敌来犯,他除去巡卫皇城,也时常协助大理寺缉破疑案,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享誉京中,一时间风光无两,无人不知。

时至天辰十八年,景元年方二一,他又做了件震赫金陵的事——有人假意装神弄鬼,专门盯梢城中大户人家,蓄意敛财,景元领着一队金吾卫松松将其捕获,却在随后进宫面圣时语出惊人。他说:我要向陛下检举景氏一族装神弄鬼、蒙蔽圣听,根本不配大天师之位!此言一出,皇帝听了后派人彻查景府,百姓听说后怒言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毛头小子怎么还反过来折腾自家人,莫不是被那假术士迷了心智?然而彻查的结果是景府上下兢兢业业,勤于除魔,连看门的小厮都不敢打盹超过半刻钟,何来装神弄鬼一说?偏偏景元不信,他先引咎辞官,再与家中决裂,声称要自立门户揪出景氏之责。至此,原本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最终以闹剧落幕,在金陵城郊买了间小屋凑合住着,好不唏嘘,纵然他此前再怎么风光无两,如今也只能落得个被他人看笑话的下场了。

彦卿认识景元时他已经做回平民,对那些风光事迹皆是道听途说,只觉得这人不太靠谱,早年在家时不愿袭承祖业说要为国为民从戎,结果官当了一半跑去和家族决裂后反而又干起老本行了,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就和他嘴中的话一样捉摸不定。何况这人不仅讲话半真半假,看上去还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哪有一点当年说守家卫国的风范,故而提及什么为己为民时,他话中语气便重了些。

景元被刺了一句,也不恼怒:“你放心便是。我人既在此处,自会不遗余力助你,绝不反悔。”

他这么讲彦卿倒是不好再说些什么,心里评价稍微升了几分,心道这人不像那类心怀鬼胎、两面三刀的坏家伙,过去那茬兴许有什么被隐去的实情。然而正事要紧,他没空多问,一路走来也已到了目的地,便揭过这茬,看向眼前。

这间屋里挤满了绣球,一眼望去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红色绣球滚在脚边,紫色绣球挂于帷帘,还有几只色彩斑斓的半成品,顺着拖拽于地面的绣线一路延至女子手边。纤纤柔荑涂着鲜红蔻丹,甲床有半只小指那么长,正攥着针线刺绣。擅入者脚步微动,空气中微尘换了去向,仅一刹那,红妆女子猛然转头,脚下不见影踪,五指直直袭向来人——

无事发生。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彦卿略有不满,侧头道:“……你笑什么?”

景元敛了笑意,嘴角却没能压下去:“我惯来处变不惊,哪曾想今日能见得一回‘鬼摔跤’,一时觉得稀奇才没忍住。”

彦卿:“……”

自方才起他便一动未动,女鬼扑上前时看着瘆人得很,却在将将触及少年衣角时不慎踩住自己裙摆,摔了个惨烈,若鬼物有实体,想必少不了一声巨响。彦卿撇了撇嘴,心道这女鬼怎的如此不识时务,不抓自己边上那个笑得正欢的家伙反而来自己身上讨没趣,太想不开。他正想说点什么,女鬼忽然抬起头,双手虚虚穿过自己身体,语调凄婉骂道:“你这个负心汉!”

一旁景元笑得更欢了,显然并不意外,只等着在这儿看好戏。他所谓见鬼说鬼话便是同某些执念不深、尚能交谈的鬼物达成交易,带少年来只为当面说个明白少费口舌。彦卿猜出这点,稍微安了心,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朝着女鬼道:“……你可别乱说话,我哪一点看着像负心汉了?”

“脸。”女鬼答得迅速,拍了拍膝盖从地上爬起,神色暧昧地打量起少年的长相,彦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发红,背手按上剑柄略微后退半步,听得对方婉转道:“……唇红齿白、年轻气盛,好一张如意郎君春风面。不过若要说起负心……你身旁这位的桃花眼、多情痣才是一绝,不知心里是否还偷偷藏了人哪?”

眼见这野火收不住就要烧及自身,景元适才收了调侃说起正事来。这女鬼原是神都平康花楼里一绣女,兢兢业业做了十来年刺绣,终于为自己攒出一笔嫁妆钱,也识得一个相好的。为显隆重,她恳求花楼妈妈为自己办一场绣球选亲走走过场,届时只要她将绣球抛与未来的夫婿便是。然而她这日期定的着实不好,正巧那天神都出了事,手中绣球再也没能抛得出去。

彦卿迟疑道:“他……不幸殒命了?”

“他跑了。”女鬼冷笑道,“那天我登上花楼,四处都没看见他的身影,等得快绝望时忽然见他从人群中穿过往南去,我怎么叫都叫不住。这不是丢下我跑了是什么?”

“往南?南边有什么?”

“行宫。”景元道,“神都地处九州中心,越往南越正,那位‘神武大帝’想做天下之神,便将选址定在了南处。”

“但他为什么要去行宫?”

“……因为皇帝在那儿啊。”女鬼幽幽一笑,“真龙天子乃世上至阳之体,有皇帝在的行宫才是最不易被鬼气侵扰的地方。我活着的时候没想明白,死了之后才发现,那臭家伙肯定是丢下我自己逃命去了!亏他还是什么驱鬼术士呢,你们干这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彦卿:“……”

无辜被牵连的二人对视一眼,决定要事为重,不同这被骗了感情的女鬼过多计较。然而她说了一大通自己的凄惨遭遇,却还是没将彦卿最关注的线索——宝剑的下落讲出,少年蹙起眉头,正要追问,景元拍了拍他肩头示意稍安勿躁,而后慢悠悠地开口:“但依景某看,姑娘如今气色尚好,也能同我二人对谈如流,想必是已从这情怨中走出了。可是又遇见了什么心仪之人?”

他话音刚落,女鬼表情忽然变得娇羞,全然没方才一点愤怒,景元便知她这是应了,顺势问道:“那人风采如何,不知再下可有缘一见?”

女鬼将头一扭,指向彦卿:“就是他。”

刚被指控为“负心汉”如今又变成“心上人”的彦卿:“……你再乱说话,别怪我的剑不留情面!”他说这句时气势铿锵,却无半点威慑力,只因年轻人从没被异性用那种温柔缱绻的目光凝视过,登时红了脸颊,目光慌乱地再退一步。

景元笑道:“我这位朋友年纪小脸皮薄,姑娘还是别逗他了。”

“我是说……”女鬼叹了声气,“那天我还见着一个人,他戴着斗笠背着剑,逆着人流往南走,一路上斩了不少妖鬼,看身形年龄估计就和你身边这少年差不多吧。同为驱鬼术士,这气度风姿不都比我那倒霉夫婿好太多了?我当即就想把绣球抛过去,可惜他走得实在有点快,哎……”

彦卿脸上还有薄红未消,一听到剑又来了精神:“他身上那把剑,难道是——”

女鬼却是幽幽看他一眼,不答话了,脚下一转又回到窗边绣起了自己的花球。这举动相当于默认,彦卿先前思绪受扰未加多想,此刻冷静下来忽而有了眉目,侧头质问景元:“她怎么知道我要找剑?”

景元不慌不忙:“圣旨一出,天下来神都探查者必不在少数,其中也不乏有一二聪明人能找到此处,问上一句。她答或不答全看心情,今日愿相告多亏你是——”他顿了顿,彦卿已经反应过来下句是什么,连忙伸手捂住对方双唇,片刻后又觉得不合礼数瞬时撤了,一呼一吸间,景元说出的下半句便只剩了三个字:“……心上人。”

坏了,彦卿想,这好像弄巧成拙了。他假装无事发生,轻咳两声后道:“……她分明连那人的脸都没看到。你不是擅长什么见鬼说鬼话吗,我来前到底同她讲了什么?”

景元如实道:“人生前有心愿,死后亦有。她被困在神都太久,只求解脱,若我许诺深入神都,全力寻求破局之法,她自然愿意坦诚相告。”

“……你就这么答应了?”

“……受人之托,如何推拒?”

难得景元正儿八经回一次话,彦卿便想藉此机会多问几句。同行后他不乏好奇起这人的目的,在茶楼时经自己三言两语便应了此次神都之行,这会儿又举重若轻地同女鬼许下承诺,好像做什么都来者不拒一般。总不能是他落魄后幡然醒悟,决心做个大好人吧?他思忖片刻,问道:“你究竟来这儿做什么?”

景元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彦卿神色不解,这人为何明知故问?为求答案,他还是耐着性子答了:“我来驱鬼。”

然而下一秒他便为自己的耐心感到万分后悔,因为景元只是看着他,轻笑道:“那我便是来看你驱鬼。”

这答案说了仿佛没说,放在茶楼内都得被说书先生呸一句好意思收钱吗,彦卿觉得自己简直是素质拔群才没向他翻个白眼。好在景元这人还算有点良心,大概也是觉得做人应该坦诚相待,笑够了便赶在彦卿扭头走人前讲了实话,语气却是前所未闻的郑重。

他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4

 

景元八岁时第一次成功施展唤灵术,运用对象是他自个书房里的一支毛笔。这是一种极其看运气的术法,运气好一次便能成功,运气不好施个上百次也只能无事发生。景元算是中庸水平,神神叨叨地念了十来遍咒后,他桌上的毛笔凭空飞了起来,动作大开大合,墨水溅了小孩满脸,他却连眼都不眨,一丝不苟地盯着毛笔写字。

毛笔毫毛一挥,写下四个大字:你太吵了!

景元觉得很委屈,他好不容易大功告成,连脸上墨水都忍住没擦,换来的竟是这样一句指控,当即就把小脸皱成一只苦瓜,假意嚎哭要引大人过来算账。笔尖一抖,迅速飞到小孩跟前晃了晃,在宣纸上又写下一句话,这回字迹板正了很多:真是受不了小崽子,你想要我说什么!

诡计得逞的景元立刻收了假哭,一板一眼道:你看我适不适合做大天师?

毛笔写:不适合,你一天天就知道看那些英雄人物游侠传记,哪有一点天师风范!

瞧瞧,连鬼物都觉得他不适合做天师,幼小的景元自此更加坚定了他要习武从戎的信念。舞刀弄枪之余他也没落下父母要求的术法修习,当中最喜欢的还是这唤灵术,没事就来聊聊最近又从书里认识了什么样的人,毕竟能找“玩伴”分享心迹还是比成天对着刀剑有意思一些。但这术法不能乱用,因为一问便容易问出别家秘辛,道德操守堪忧不说恐怕活命也堪忧,景元便只趁着在家时对着身边的物什用。

十分赶巧的是,他这本是为了避讳别家秘辛的决定,却意外叫他将自家的秘辛问了出来。

天辰十二年时,景元十五岁。通过校考后他一直随军住在营中,唯有半月一次的休沐日才回府一趟,回家第一件是除去告问父母,便是找他屋里的“儿时玩伴”们插科打诨,然而这一回唤灵术失了效,任他怎么念怎么画那些物什都不应答,他不信邪,翻出术法秘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再学再试,这回终于有了回应。毛笔尖发着抖,连写出来的字都变成了绢花小楷:不是我们不理你,你家里有个惹不起的家伙在,我们不敢出来!

写完这句它便躺回案上装死,只留下一脸懵的景元站在原地。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府中有什么惹不起的家伙,唯有他权高位重做大天师的父母听起来吓人些,可父母在家的时间比他自己长多了,没理由让这些小玩意们突然害怕,除非他父母又受命操办祭天……对了!祭天大典!

景元一拍脑袋,忽然想起还有这事来。祭天大典袭承前朝,每五年进行一次,由皇帝亲自向上天祈求下个五年内国运昌盛,百姓富足,身为大天师的景父景母亦要手持御赐法器施展一场遍及全城的驱邪术,因为准备事项繁多,这法器会被短暂地“请”进景府待一段时间,它本身便是一样驱鬼辟邪的法宝,放在府中让鬼物惧怕倒是合理。景元想通这茬后松了口气,想着等这阵子过去了便是,收拾洗漱后安然就寝。

但他没能睡着,因为脑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跳了出来:既然这法器把他的“儿时玩伴”们吓得不敢说话,他要不要干脆去找它说话?反正他又不害怕。想都想了,不做未免有点可惜,于是景元换了身轻便衣裳,一路绕开守卫,蹑手蹑脚地溜进存放法器的屋子。可惜屋内没什么他想象中金光闪闪的法宝,只静静躺着一把剑,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光彩可言。

景元愣了下,脑中努力回忆之前听闻过祭天大典的说法:大天师手持法器,轻轻一挥,光芒四溢,霎时间能令天地变色,鬼孽哀嚎……

眼前这剑怎么看都不像令天地变色,鬼孽哀嚎的模样,和景元脑中所想差之甚远。然而来都来了,宝剑就放在剑架上,景元便将用得滚瓜烂熟的唤灵术一念,眼睁睁地等着剑反应。

等了半天剑一动未动,却有一道声音传入景元耳中。他问:……你是何人?现在又是何年?

景元心下一惊,心道这剑莫非是什么旧朝古物,才看起来破旧不堪?他面上不显,将剑中声所问如实答了一遍,再道:我无意打扰,只是心生好奇,才来一探。你是何人?

剑沉默一阵,答了。大意说他是三百年前某个名不见经传的驱鬼术士,因为能力出众得到御赐镇妖剑,自此效力天子,但百年前神都事发,他尽全力也只得将鬼物压制在城内,自己却没能脱出,亦受困于城内,情急下将一缕神魂封入剑中,直至今日才被景元唤醒。

景元没想到这剑中声竟大有来头,一时惊诧不已,脑中思绪纷飞,既是赞叹又是惋惜。虽说神鬼之事并不罕见,但这还是他第一回见着活生生的器物附灵,便又惊又疑地问道:可为什么我能把你唤醒?

剑答:这是你我三百年前便结下的机缘。

景元更懵了,三百年前他压根就没出生,又是怎么和机缘二字搭上边的?他正想追问几句,却听见屋外传来扫洒佣人晨起劳作的声音,只好暂时回了房间。

第二日一早景元便去了城中消息最为流通的地下书肆,将牵扯到三百年前神都旧事的读本悉数翻阅,其中描述的情形与那剑中声所言相差无几,他甚至还从一本已经花得快看不清的手记中辨认出少年英才被赐剑的故事,但独独没有找到宝剑的去向,最多也是一句不知所踪。于是他又对着那句“三百年前的机缘”品味了半天,终于理出一个可能性来:或许三百年前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祖先。

他将这推断按下不表,把手记买下后又依照其中内容去翻了翻别的读本。等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借着与父母同桌就餐的时机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我们景氏一族一直能做大天师,是不是和那宫中的驱邪法器有关?

景父景母一惊,问:你从哪儿听得的?

景元道:只是在茶馆听人说起有人借献宝封荫,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他父母叹了声气,同他讲了个故事。三百年前神都祸乱,前朝覆灭,不少人趁此时机揭竿起义,意图另立新朝做天下之主。景家先祖是个术士,他不想做皇帝,但想了个办法让后世子孙过上好日子:神都一事弄得人心惶惶,掌权者生怕步上前朝后尘,先祖便冒死潜入神都拿出了那把镇妖剑,等天下战局底定时献给新皇,自此受封天师,子孙世袭。他们原本想等景元接下重担再将事情告诉他,没想到景元竟自己猜到了。

景元思索一番,想他这祖先未免有点不厚道。他同行拼尽全力封住神都鬼物沉睡剑中,他却拿这剑去请功受禄,还一受就是三百年。现下恰好这同行被自己唤醒了,怎么说……都得把剑还给人家吧?

他自然没将这想法告诉父母,而是将手记仔细研读一遍后半夜又偷偷去找了剑。他问:你说你被困在神都,那你是否还活着?

剑答:我被困在一副画里,画中时间停滞,我便不老不死。

景元思忖半晌,道:那我把这剑带去神都,再去画中寻你,是不是就能将你救出来?

剑中声称是。于是景元又详细同他问了问画中情形,将一切都了解清楚后,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先前一直以前辈相称,却不曾请教过高人姓名?

剑迟疑了一会,道:……时间过去太久,我记不得了。

景元眨了眨眼。

彦卿:“…………”

他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辩驳出声:“怎么可能不记得名字……你不会信了吧?”

他方才一路听着景元讲下来,开头还觉得挺有趣,想着等神都事毕不如叫对方去茶馆找份工作,然而越往后听越觉得诡异,什么会说话的剑三百年前的魂灵还结下机缘,怎么听怎么奇怪,最后竟还说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哪里有人记得生平记得处境唯独不记得名字的,未免也太蹊跷了!

景元笑道:“我自然不信,但他说的未必是假话,只是将其中主人公换成了自己。后来我找到机会带着剑来了趟神都,他果然露原形毕露。”

进入神都后景元没有立即找画,而是四处张望打探情报,为的就是试探。若对方当真是将鬼物压制在神都内的人,听到景元说要救他出去时就不会那么快应下,起码也会问一句神都现状,若是让鬼物失去压制而逃,他这三百年的苦劳不就前功尽弃了?而景元猜这恰恰就是他的目的。他一路边走边看,问东问西,剑中灵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回答他,快找到画时便开始催促说自己时间不够快消散了。景元依言加快脚步,待他触到画的那一瞬,剑中忽然冒出一团黑影,将他整个人拖进画里,所幸景元早有准备,施出术法将黑影一并拉了进去。

这时他已经笃信自己的推测,这附在剑上并不是什么救世者,而是趁机脱逃的鬼物。它冒名顶替,就是为了骗自己将它带去神都。所以景元将计就计,他的目的是查明当年的真相,除掉鬼物。但他低估了这画的威力,它其实是鬼物炼出的法器,入画的活人若不能按画中规则重走一遍过往,便会被它永远吞噬,景元权衡之下,也只能将那鬼物困在其中,先行脱出再另寻他法。

他刚说完,彦卿已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入画,除掉那鬼物?”

“是。”景元轻叹一声,“我先前担心你会推拒,才一路试探,如今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彦卿也跟着叹了一声,他敢打包票这人的目的绝不止他说得这么简单,不过相处了这么一阵子,他倒是不觉得景元会害他,便也不计较这么多,道:“放心好了,就算为了那个被冒名顶替的可怜家伙,这鬼我也非除不可。只不过……你说的规则究竟是什么?”

 

 

5

 

天辰十六年,金陵少年同游神都,一路鬼鬼祟祟,隐藏身形,生怕被巡视官差发现,只因此趟是私自出门,未曾上告家中。景元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最为大胆的一个,所以这趟被富家子弟们组局促成的“试胆大会”自然而然由他打起了头阵。他们一个二个都出身名门世家,自小受的是精英教育、端的是大家风范,故而也就把规矩定得高了些:不以收服鬼物的数量或是在鬼城中待的时长为准,只看能不能从当中带出东西来,越是稀奇罕见,越有能耐。

第一晚,景元先行,他着一身劲装,准备万全。昔时古城静静幽幽,敞开怀抱迎接远来客,然而他一路向前,却未遇见什么妖异事件,直至步入一间客栈。屋内破败陈旧,毫无活人气息,只有一盏烛火静静燃着,好不诡异,景元却毫不在意似的将身侧椅凳一拉,就地休整。藏在烛火里的精怪得了机会,悄无声息露出獠牙与巨掌,在墙壁上游移,伺机吞没影子,哪知扑至半途忽听得猎物慢悠悠道:“慎行。幼时曾有道人进府卜算,说我这人命硬得狠,一点都不好吃。”

壁上黑影一愣,合着这人早就发现了自己,一点不怕不说,还要出言嘲讽?它顿时勃然大怒,不再掩饰露出整个身躯,要将人影一口吞下,对方闪身避开,它再度追上,却发现身躯忽而僵硬,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似的,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景元这才向侧方移出两步,身后布满灰尘的桌面上,赫然用手指擦出来一个箓文的“镇”字。

“我好言相劝,你却不愿意听,倒是叫我再温习了一遍儿时功课。”他叹了声气,解释道,“……我可以不杀你,只需你回答一个问题便是。三百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精怪不答,空中却有怨气浮现。景元不慌不忙,继续问:“我瞧你两肩下沉,身形佝偻,想来惯于身负重物,生前可是筑城的工匠?”

烛火晃动两下,似是应和。

“怨气不散,化作厉鬼囚困于此,你死于非命?”

烛火再次晃动,空中怨气积聚,显出一团黑雾。景元屏息凝神,伸手去触,脑海中赫然浮现一段画面:行宫将成,皇帝下令于地底修缮暗道,却于竣工当日封死出口,所有工匠生埋地下,再不得出。直至纷乱爆发,行宫倒塌,尸骸遍地,它们死后才见天日,靠吞噬活人生息胀大力量,百年来怨气不消,固于城内。

景元看完并未出声,反而陷入深思。工匠陪葬之事于历朝历代皆不罕见,大多是为掩人耳目,防止陵寝构造泄漏,后世遭人盗窃。但行宫并非陵寝,恰恰相反是活人居所,有什么东西是怕泄露的,还要专门修暗道坑杀?

他尚未想出眉目,咒法时效已到,黑影挣脱束缚,积攒已久的怒气和被人窥视的恼火一拥而上,化作巨掌扑向屋中人。景元还没动作,客栈门扉先被人用剑气荡开,寒芒一闪间黑影瞬时被削去一半,余下的部分瑟缩成一小团,却被长剑刺中,逃脱不得。

持剑人正待将其斩杀,却见景元上前一步,用手握住剑柄停顿半秒,施力将它拔了下来。黑影趁机逃脱,钻回烛火不见踪迹。他略微蹙眉,道:“你做什么?”

“我说过不杀它。”

“优柔寡断。”来人轻哼一声,没再言语。三尺七寸的剑被他收回,抱在怀中,景元这才看清对方长相,金发淡眸,着一身轻便简装,身上除剑外别无他物,从嗓音和身形推断应当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说不定是哪家专门进神都探秘的少年侠客。景元一向喜欢与这样的人交朋友,正所谓相逢一场即是缘,他笑了笑,回道:“这可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信守承诺。”

少年侠客“哦”了一声,奇道:“那若是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答么?”

景元:“……”

这叫他怎么答,若是对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将一切都坦诚相告,即便再合眼缘也不太可能做得到;但若是直说不会如实答复,未免过于……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知少侠要问我什么?”

那少年好笑地看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毕竟成名于金陵,外出有人不识自然正常。但景元平日不经公务时也不少四处游历,有人问他姓名,有人问他身份,这还是第一个问年龄的,因为年纪多大通常一看便知。他虽心下存疑,仍持着礼数谦辞道:“在下景元,金陵人士,现今虚岁十九,不知少侠名讳?”

少年闻言,定定看他一会儿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景元倍感不解,这下装也不装了,忙问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第一次见。”少年憋着笑,声音透出时还有微颤,“……我叫彦卿,化外人士,路过此地出手相助罢了,不用惊讶。你孤身一人在此,是为何事?”

景元原本已经打好腹稿,估摸着是要将他与同伴所谓“试胆大会”说道一遍,闻言却是愣了愣,大概是出于好奇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外貌,直到对方面露不解才改口道:“……其实我、我瞒过家人偷偷进入此地,是为了查清神都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不知少侠又为何而来?”

彦卿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这人何时这么坦诚了?难道他从前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被那鬼物一骗才转了性子自此鬼话连篇?这……不太可能吧。

他垂下眼眸沉思,发现自己下意识开始在脑内推测起景元的过往来,毕竟方才他将将把这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听了个开头,却不知后续发生了什么,便忍不住揣测,揣测到一半又自行否决,直至景元出声提醒才从思绪中回神。

“……彦卿。彦卿少侠?”

彦卿眨眨眼,出言解释几句自己方才的愣神,大意是他先前已在这神都寻过一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接下来还要继续深入。景元接受得极快,顺着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一道同行。彦卿点头称好,应下后他又开始思考,如今自己身在画中,依景元所述,这画的功用是记录往事,若有人进入其中,当中留下的便只是更新、更近一点的往事,因此入画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便是上一次来神都的年轻景元。只是如此一来,自己认识的那个景元去了哪里?那鬼物又会变作何种形态?这些恐怕都只有弄清当年发生在神都的真相才能知晓。

他叹了声气,只觉得景元给自己扔了个烂摊子,没将所有事情讲清楚不说,连个能顺藤摸瓜的线索都没留下,年轻的景元与自己都为探寻真相而来,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内情。这下能问的就只有……他撇了撇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客栈门柜处搁着的毛笔上时忽然停顿。

“你可否问——”

“不知少侠——”

心念一动间,两人同时开口。见景元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探究,彦卿轻咳两声,道:“你先讲。”

“……我瞧你方才一直盯着那毛笔看,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正巧景某会一术法,能叫死物开口说话,可以一试。”

这话正中彦卿下怀,他方才思考时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花楼女鬼,但被那“负心汉”外加“心上人”的指控弄得有些发怵,忽然瞥见屋内有根毛笔,联想到景元少时和死物聊天的爱好,便要问问他能否一试。现在景元主动提及,他再不用多费口舌,抱起臂等着对方动作。

然而这根毛笔言简意赅得很,被唤起后只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墨点,待景元问了句“神都旧事”后,才在账本上写:不知道。

景元:“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毛笔又留下一个墨点。

彦卿蹙眉,心道果然没法指望靠死物来查明真相:“看来这方法行不通,我们走吧。”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半步却未见景元动作,不由奇怪地回过头,却见那毛笔又开始写字了:等等,这位白发小友,这通灵术法你日后还是少用为好。

景元不解:“为何?”

毛笔:因为它损气运。万物本无灵,能让死物开口说话,原因在人。

景元:“你是说……通灵术法其实是施术者将自己的气运分出一部分给死物,才让它们短暂拥有灵智?那我岂不是早该倒霉了?”

毛笔:不至于,天阳地阴,大道守恒。你们人类一生中气运都在变化,做好事便多一些,做坏事便少一些。只要不把气运耗完,没什么后果,但要是耗完了……不是死就是疯。

它讲的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景元思忖半晌后,开口反驳:“可史上不乏坏事做尽仍长命百岁之人。照你这说法,他们难道还在背地里行善积德吗?”

毛笔:没说不能用别人的气运。找个媒介把人和人联系起来,再做个障眼法骗过天道,不就成了?

“……用媒介做障眼法?”景元闻言双眸一亮,他从前倒是没朝这个方向想过,顿时陷入沉思,连彦卿后续又和那毛笔问了什么话也没注意听。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脑中思绪终于整理成型,便将双掌一抚,道:“我明白了!”

眸中讶异未消的彦卿偏过头,正想问句你明白什么了,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你让一下。”

景元依言避开,却见彦卿拔出剑,于他身后墙面留下一道显眼标记。他问:“怎么了?”

彦卿蹙眉不语。他们方才谈话时站在原地并未走动,自己的视线也就时不时地要扫过景元身后的墙面,那里原本有一道剑痕,是自己刚刚将黑影鬼物钉住时划出来的,可过一阵子彦卿再抬眼时,却发现它消失了。

这尤为奇怪,他心下有疑,便出剑再试一次。

这次剑痕消失得更快,不消一刻钟便恢复了原样,看不出一丝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景元姑且想不出为什么,但知晓自己身处画中的彦卿可以。他盯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喃喃道:“……时间在倒退。”

——或者说,画活了。

 

 

6

 

景元十九岁时初入神都,身上只带了剑,便是那把他从皇宫换出的镇妖剑。为这件事他细心筹划五年,并未完全听信剑中灵半真半假的说辞,而是依照那本手记上的讯息再去查探了些旁的故事,略作整理后终于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剑带去神都八成有去无回,他便找来能工巧匠打了把差不多的,至少肉眼看上去分不出差别。皇宫重地守卫森严,他便在营中勤学苦干,终于摸到个能随意进出内廷的官衔,借机潜入后将剑以假换真,再籍由帮大理寺查案的名头顺道将自己的进出记录抹除。最后,他叫了一帮朋友外出游玩,中途改道神都,打着“试胆大会”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走进城内。

进入神都后,他先去了客栈打探,从死于非命的工匠身上生出疑惑,又在唤灵请出的毛笔提点下解答了这一疑惑,顺便为整个神都旧况编了一则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三百年前,有位皇帝兢兢业业一生建下宏图伟业,治下疆域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可谓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百姓称好、臣子称好,皇帝也称好。但这万般的好之中唯有一点不好:他老了。盛世太平,他缠绵床榻,无缘得见;百姓安康,他老眼昏花,看不分明;就连膝下子嗣承欢,都因为他记忆消退,认不太出。

这一点不好便让皇帝觉得自己这辈子白干,隐隐有种为他人做嫁衣的吃亏感,怎么着自己治下来的盛世也要自己享受吧?于是他命内监草拟圣旨,广招天下贤才求长生之法。但若长生是如此容易的事情,便不会有那么多前人寿终正寝了,皇帝聪明地排除了吃药炼丹一系列错误方法,走上一条前人从未探索过的路:找来一个道人。

道人曰:人、鬼、神三道中,唯有神仙才享得无量寿数,您想求长生,就必须做神。

皇帝问:如何做神?

道人曰:建神都、修神宫、取神号。再引子民来神都安居,您只需待在行宫受朝拜便是。

皇帝依言照做,这招除去劳民伤财,左右没啥坏事,然而行宫竣工前,道人又曰:行宫乃日后神武大帝亲临之所,凡人哪能得见?那些工匠窥见天机,要杀。

皇帝原本于心不忍,但道人用术法让他尝到点精神矍铄的甜头,又在他耳边鼓吹帝王之伟绩长生之美妙,吹得他神魂颠倒飘飘欲仙做起了青天白日成神美梦,便大手一挥:杀。

人自然是不能成神的,工匠自然也不该死。问题便出在这蛊惑圣心、别有居心的道人身上。他瞒过皇帝,要做一件穷凶极恶之事:所谓“延寿”便是借他人之寿,夺取气运,也就是——杀人换命与自己,他专挑工匠这类极易死于非命的人杀,动手的时间节点也是提前安排好的。但人死后有尸骨,怨气不散更会化作厉鬼,尸骨和厉鬼是怎么处理的?

故事到这里就推不出下文了,于是景元决定去那名为万象神宫的行宫一探。他一进行宫便看见一副卷轴,它摊在一颗光滑的头颅上,卷中锦帛沿着枯骨蜿蜒铺下,从远处看就像一副绘制栩栩如生的景物画,当中情形似乎是上了色的神都,凑近些才发现那卷上并不是画,而是由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绣出来的图案,不知主人下了多少功夫才能将其绣出以假乱真的模样。

景元一愣:这莫非就是剑中灵说的画?竟是幅绣画。

原本在他背后被景元各种旁敲侧击弄得一边想办法糊弄一边又得提防人起疑心故而疲惫非常的剑中灵这时忽然来了精神,循循善诱起来:就是它。你把手放上去,我便能解脱了。

景元自然没听,他步入行宫,继续探查。早就塌陷成一地废墟的残址看不出半点当年辉煌,碎石漫布,蛛网遍结,每走一步都得沾上一身灰尘,脚下偶尔碰见锈迹斑斑的铁器,扒开一看全是铁锹、铲子之类的工具,再深入些便是森森白骨,是当年惨死行宫的工匠。他面露不忍,再拔出剑劈开碎石,尘屑散开,地下露出一条暗道,往内走是一间又一间密室,然而其中除了层层叠叠的白骨外什么都没有。

景元心下凛然:这看上去赫赫巍巍的行宫竟是人为设计好的埋骨之地……但是,死灵在哪?

剑中灵这时已经十分不耐,他装出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催促景元快点去碰画。在景元触到画的瞬间,封印破除,剑中灵顺势脱出,自以为终能重见天日,却被早有准备的景元一并拉进画里。一阵天旋地转后,景元发现自己站在神都入口的客栈处,面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而同他一起入画的剑中灵不见了踪影。他心中藏事忙着愣神,一不注意便被路过行人撞上半臂,身形不稳时有人伸手一扶,将他朝墙边拉了几步,他这才回过神道谢。

出手相助的少年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头金发,很是费解地问他:你站路中间做什么?

景元不好解释,随便搪塞几句,有些哑口无言地呆呆看着对方不出声了。少年也不深究,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没事便好,我有事,先走一步。

景元才反应过来,忙将人叫住,问:你……你要去做什么?

少年毫不遮掩,将自己的目的简述一遍。他本是个游历四方的剑客,平日无事便驱驱鬼除除妖,这几日路过神都,隐隐觉得这地方十分邪门,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故进城来仔细查探一番。言罢他又补上一句你若是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千万自己小心。

景元刚到嘴边的话滞在半途:……自己小心?你不会来帮我吗?

少年好笑地看他一眼:你背着剑,一看就是会武的,还用我救?时间不等人,有缘再会吧。

于是还没等景元要不要同行的话问出口,他先一闪身没入了人群,被扔下的那个依依不舍地愣了会儿神,轻叹一声,开始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从方才那少年的话中大概能推出现在是神都事发前夕,依照这画卷重现过往的规则,恐怕他要一直待到神都覆灭的时刻才能出去。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以籍此探明剑中灵的真身,将那个未完的故事继续下去……以及,救出最终被困在画中的人。

刚刚被那么一打岔,他原本的思路断了些许,转念一想是停在了画上。想要坏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必须做障眼法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在行宫下修密室埋骨能藏住尸首,亡魂……或是怨气结成的厉鬼去了哪里?景元想到画。先前那剑中灵只说这画是个类似秘境的奇物,自己被人陷害才受困于此,现在想来他恐怕才是那个将人困在其中的罪魁祸首,但这又是通过什么遮掩天机的?故事推论至此再次受阻,景元便决定去找新的线索:绣坊。

他在行宫瞧见的画卷是幅绣画,绣画绣画,自然是有人绣了才能成画。但他一路打听都没问出城里哪里有绣坊,最终没办法还是施展唤灵术请教了一只绣球,才知道在平康里的花楼中藏了位声名不显的绣娘。他一路寻至花楼,穿过层层红色帷帘到楼上,见握着绣球的红妆女子指腹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痕,认出她便是那位绣娘。景元先为自己的冒入致了歉,随后向绣娘打听起绣画的事情。绣娘颇为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我绣了一副画,景元解释道是因为看她手上针痕乱猜的,出于好奇故而一问。绣娘心情不错,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是替我未来夫婿绣了一副山河图,为尽可能还原神都中一草一木费了不知多少根针头,你来得巧,我还同他约好待会就在这儿用绣球定终身呢。

景元心有疑虑,仍不动声色问:他要这画是想送给家中长辈吗?

绣娘摇头:他是个道人,家中早没长辈了,要这画是为了献给陛下,听说陛下很满意呢!

话到此处,连原本是景元捏造的道人都出现了,事情真相如何再明显不过。道人修密室埋尸骨,再将亡魂与厉鬼送入画中,画受了鬼气影响变成邪物,蕴生出一个别无二致的神都,而绣出这画的绣女因为这一层相好关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做了道人蒙蔽天道的障眼法。景元推了出来,却没法说,总不能在人家打算定亲的当日讲你那夫婿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吧?怎么讲都像横插一脚,绣娘不可能信。

他便坐在花楼里假装随侍的小厮,陪那绣娘等了一会儿。二层阁楼的红妆女子手握绣球却迟迟不抛,明眸凝视远方望眼欲穿,久久等不到心仪之人竟将裙摆撩起,一只腿跨出围栏竟试图轻生。景元忙上前阻拦:良缘不至再等等便是,命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绣娘朝他瞥来,目光哀怨:你没注意瞧,我可是瞧见了!他刚刚从楼下走过,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喊他也不回头!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懂这种被人抛下的感觉?

景元没遇见过这种事,饶是知晓对方真面目也不能说,只得露出一个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才刚刚被人抛下,即便对方……毫不知情。

有人感同身受,绣娘便觉得自己心中幽怨消了不少,亦被景元勾着对话中隐情来了兴趣,追问道:为什么?难道你们阴阳相隔吗?

景元道:不,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纵然有心,也无力言说。

绣娘又问:既然不是阴阳相隔,有什么不可说的?

景元没法将他人如今身在画中、经历的只是过去这些讲出,只好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若是命运注定,结局不可违抗,只能按照拟好的路径再来一遍,还有必要告知吗?

绣娘不答,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这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叫你求不得后这般灰心丧气?

景元一惊:……心、心上人?

绣娘笑了声:你不会想说你只是仰慕吧?像你这种年轻人我见多了,情窦初开时最爱遮遮掩掩。又没什么丢人的,讲讲吧?

景元犹豫一阵,还是开口:他是个剑客,年少成名、剑术高超,行走九州斩妖除魔,帮过不少人,也曾受皇恩御赐,却不喜虚名,一直孤身独行。

绣娘道:这听起来厉害是厉害,却不怎么好相处。你喜欢……仰慕他什么?

景元低头沉思,叹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因为他与我少时理想中的游侠一样自由惬意?也许因为他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却能做到世间难有的纯粹正义,舍生——

他还没说完,绣娘忽然发出一声惊叹,用肘弯碰了碰景元肩膀,示意他抬头。

她问:你的心上人,是不是那位少年?

景元愣了一下,迅速抬头去望。穿过花楼前大道的人流忽然变多,面色恐慌步履飞快,连身上的东西掉了都顾不得捡,似乎身后向南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在汹涌人群中,却有一人头戴斗笠,着一身轻便简装,逆着人流往南边去。

即便知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是过去重演,景元还是压抑不住心底漫上的那股恐慌感,攥紧了双拳。少年远去的背景像一只轻巧的燕,仿佛一个不留神间就会飞得无影无踪,再也抓不住。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想:我不能就这样看着,我要救他。

再睁开眼的那瞬间,有人推了推他的肩。

绣娘将一只绣球塞进他怀里,劝道:快走吧。我若是你,便不管什么命不命运的,先追上去再说!

 

 

7

 

“所以……你把我救出来了?”彦卿问。他说这话时表情并无惊讶,而是抱着长剑,动也不动地观察景元的反应。

“是。”景元点头,唇边泛上些笑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故意叫我发现的吗?”彦卿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其实我早有怀疑。比如……”他放缓了声音,将自己的思虑与景元的“罪行”如数道来。

近十年来,若是在金陵城中问一句是否识得彦卿,不少人都会点着头又摇起头,意思是认是认得,但惹不起啊。若是再深问一句可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们的反应便只剩下摇头了,大概是——这少年横空出世,出身何处师承何方一概不知,只知道他背着一把剑行走九州,路上遇见妖邪鬼怪便出剑斩杀,偶尔也会在驿站落脚呷两口茶水听听故事。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提起前朝旧事便没那么多忌讳,故而彦卿知晓镇妖宝剑并不是从景元口中,而是听多了边关驿站过路客的闲言碎语。闲话中透露的讯息支离破碎,甚至因为版本不同会相互矛盾,彦卿无法辨别孰真孰假,但能确定一件事情:他的出身、他的来历说不定都与这剑、与神都有关。人不记得自己儿时的事很正常,但若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与来历就不太正常了,彦卿追溯过往,也只能忆起自己是个会用剑的术士。简单来说,他的过往就像一张绘卷,展开来看色彩丰富、引人入胜,现在却处于被合上的状态,唯一有可能见过绘卷真容的便是在茶楼言之凿凿的景元。

于是他去茶楼听书,请景元同行神都,目的便是从他口中探出实情。自己身上其实有很多疑点,譬如认得前朝古字、譬如那好到令人发指的运气,景元丝毫不惊讶不说,甚至还籍此开起玩笑,他便更加笃信对方一定知道什么,出声询问。景元虽将他从前的故事讲了一遍,却也留下许多存疑的地方,比如那个说忘了自己叫什么的冒牌货,他真的忘了吗?彦卿没再追问,而是等入了画才观察起景元的反应来。年轻的景元不比现在,稍微钩上两句便会露出破绽,果然,他在听见自己名字时忽然改口,意味着他就算没见过自己,也一定认识“彦卿”这个名字。然而这些都只能佐证景元年轻时就认识自己,不能说明自己的身份。

让彦卿确信自己究竟是谁的线索来源于景元唤灵毛笔陷入沉思后,他问出的一个问题。他说:若有人做了无穷无尽的好事,无上气运加身,会变成什么样?

毛笔答:那他无论遇到何种险情都会转危为安,逢凶化吉,想死都难。不过……若这种人真的存在,起码也得服上几百年苦役。

——经三百年苦役,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话都讲到这里,彦卿哪还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原本按下不表,是觉得年轻时的景元略显无辜,想来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然而画在此刻突然活了,彦卿猜测附在剑上的鬼物也许已和卷轴本身融为一体,才能随意改变画中时间。而景元说他带剑入神都,身侧这个景元却没有剑,是因为剑早就不在他手中,这说明原先入过画的活人或是死物再次入画时都会呈现最新、最近的状态,他遇到的年轻景元或许就是被鬼物刻意操纵改变了外貌与记忆的……与自己一同入画的景元,这样一来,知之甚少的他对鬼物的威胁力便会大打折扣。

而一直以来说话藏头藏尾半真半假的景元……说不定也瞒了自己许多事情。

意识到这点后,彦卿反而没有发现时间倒退时那么忧虑了。他轻哼一声,慢悠悠地拔剑出鞘,将剑尖指向景元的脖颈:“我问你答,别说假话。”

景元虽不知为何这少年忽然对自己拔剑相向,但肉眼可见那剑尖距自己起码还差两寸,只要侧个身就能避开,便知这少年只想逼他说真话,毫无杀意。他笑了笑,轻声道:“你问吧,我定然如实相告。”

“你认识我?还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认识你,来之前便知晓了。”

彦卿盯着他,逐字发问:“所以……当年你请教剑中灵姓名时,他究竟说了什么?”

“他说,他叫彦卿。”景元如实道,“我因此认识了你,知道了你,也发现他在骗我。”

“……你既然知道他在骗你,为什么还要来?就不怕你因此回不来了?”

“因为……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阻止他。”

彦卿撇撇嘴:“……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你专门研究过我?”

景元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我在来这儿之前做过很多事前准备,其中就包括你。”

“我不信。”彦卿看他,“我既不是神武大帝又不是剑中鬼物,是死是活都不好说,你专门研究我做什么?”

“其实我……”

“你好奇我?”

“我好奇你。”

“你在意我?”

“我在意你。”

“你崇拜我?”

“我暗恋你。”

“…………”

“……我暗恋你。所以,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能不能活着回来或是改变什么,我都要去,只有去了才可能见到你。”景元露出一个微笑,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彦卿熟知的那种从容不迫,说起煽情的话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毫不羞赧,“因为……你的想法、你做过的事就像我少时理想中仗剑助人的游侠,我看过更多,就更加心生向往。但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人,你只是你。我分得清,才会想见你。”

彦卿收回剑,表情有些不自在,又有些不解:“你到底是从哪知道我那么多事的?”

“还记得我提到的手记吗?”景元笑意不减,眼神温柔,“那是你写的。你一直孤身一人,无聊时会记下你觉得值得怀念的事。”

“你八岁时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剑。你为它取名‘燕啄’,日日爱不释手,连睡觉也要带在身上。你师傅说手中有剑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就一直握着剑,遇妖斩妖,遇鬼杀鬼,直到你十岁时遇见一只厉鬼,殊死搏斗后剑断了,你很伤心地为它立了一座衣冠冢。”

“你十四岁时出师,开始独自在市井中行走。但因为你年纪小,长得又好骗,总有人对你意图不轨。你把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狠狠收拾一顿后,去市集上买了一顶斗笠,装出世外高人的模样,从此便再没人主动找你麻烦了。”

“你十六岁时去江南游历,自鬼怪嘴下救回一个男人。你向来做事不留名,却在转身时被男人叫住,他称自己是下江南微服私访的皇帝,许诺与你大批金银财宝并封你做大天师,伴君左右。但你对荣华富贵不感兴趣,只要了一把剑。”

“你十……”

“停、停停——”彦卿忽然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放下。“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有些口不择言,话到嘴边打转了很久才讲出口,“……别说我了,还是讲讲你吧。后来你又做了什么?”

眼见原本打算用逼问唤醒自己的少年反过来被一长串坦诚相告弄得慌了神,金眸微微闪着光,景元便付之一笑,没再多言。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只将自己一路探查,入花楼同绣女交谈的事情悉数讲了一遍,言简意赅道:“……你发现了道人的目的,他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将困于画中的厉鬼悉数放出,于是天色骤变,鬼气四散,神都祸起,百姓流难。你无法凭一己之力斩杀百鬼,先赶至行宫拿出御赐宝剑断了皇帝的长生梦,逼他下口诏命士兵疏散百姓,却在设阵封印鬼物时被那道人推入画卷。”

彦卿明白景元所述是自己原本的结局,眨了眨眼,问:“……那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天阳地阴,大道守恒,若有死,必有生。将画卷变为邪物的道人设下死路,入画者不走至故事尽头无法脱出,走至尽头也只会被画卷吞噬。”景元顿了顿,“……造出画卷的绣女却为我指出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

“是「变数」。”

“变数?是因为我能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吗?”

景元摇头:“是因为你救了我。”

得了绣女点拨后,他一路追着彦卿去了行宫,目睹了彦卿与那道士交手的全程。眼见道士意欲出手暗算,景元心下着急却拦不住,只能冒死挡在彦卿身前,然而彦卿迅速反应过来,转过身意欲替景元拦住道士的术法。就在这一瞬,救了两次真龙天子又在画中压制鬼物三百年的彦卿气运暴涨,身前有残垣倾倒替他抵挡攻击,转危为安逢凶化吉,故而彦卿只是受了些伤并不致命,那道士却奄奄一息被得了空的景元借机推入画中,而后整个世界开始崩溃倒塌,在即将脱出画中世界的一瞬,景元用力拉住了彦卿——

“你把我一起带了出去?”

景元摇头:“我只是改变了故事的结局。改变画中‘因’,便能影响现世中的‘果’。所以你没有被困画中,而是在画外活了下去。”

彦卿想到自己在花楼遇见的女鬼,想必她就是景元入画时遇见的绣娘,受了景元那一番言论的因果影响,才会在见到自己时表现出那种奇怪的反应。但若能通过改变画中情形影响现世的话……他思索片刻,问:“也就是说,若现世中已死之人受画中外力所扰,幸免于难,便能在现世中继续活着?”

“这画是受鬼气影响炼成的邪物,只死不生。何况百年已过,活着的人也只剩了一摊白骨。但你是个例外,”景元笑了笑,“你做过太多好事,气运加身。天道干脆给了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所以我才会什么都不记得吗?”彦卿低声喃喃,片刻后他又抬起头,“可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身为‘彦卿’的过往就像一张被合上的绘卷,不管摊开后是什么样的情形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分别,若你一开始就讲明白,我不会拒绝。你不是很了解我吗?”

“但你是你,你是彦卿。”景元望着他,“你经历过什么应该由你自己来判断,而不是由某个叫做‘景元’或是其他名字的人来告诉你。我既然对你……,便会尊重你的一切。但……”他顿了顿,“我没有很快找到你,很快认识你引你来神都的确出于私心。”

“什么私心?”彦卿问。

“若你一心只想来神都怎么办?若你……”景元沉默片刻,这是彦卿第一次见他露出那种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若你入画之后偏要和鬼物誓死不休不愿意离开了又怎么办?”

“如果情况危急,我的确会那么做。”彦卿干巴巴地开口。

“但是景元,”他望向对方的眼睛,看见那双惯来温柔的金眸中映出自己严肃的表情,“你方才说离开画卷的生路是‘变数’,上一回你将‘彦卿受困道人脱离’的结局变为‘道人受困彦卿与景元脱离’,这一回你我入画是为除掉道人,脱离的办法便只能是你我其中一人离开。”

“你一定要在入画后才告诉我所有事情,是因为你不想我猜出你打算用自己留下来换我出去这件事而阻拦,对吗?”

 

 

8

 

溯洄三百年,神都祸起。黑云阴森密布遮蔽天日,鬼气幽重笼罩赫赫宫城。少年金发淡眸,身负长剑,脊背挺拔立于屋檐,脚下是空无一人的行宫。衣袍被烈风鼓起摇曳空中,宛如檐上游燕。他抬起头,目视空中赫然盘踞的一条墨色巨龙。

如果无视他面上算不上多情愿的表情,这趟画中之行姑且算得上顺利。彦卿既推出景元一直将真相隐而不告的背后缘由,自然也能顺势推出画卷中时间改变的缘由。与画卷融为一体的道人杀人夺气运,求的却并非长生,走人道成不了神,他便走鬼道,若将整个神都变成鬼府,他生前能驭鬼,死后亦可做数百年不死不灭的万鬼之主。然而再次入画的彦卿和被唤醒的景元皆是意外,少年与他所持镇妖宝剑能封印鬼物一次,就能封印第二次,而景元了解画中规则,道人阻止不得,只好祭出杀招,把时间推回神都事发时,将城中鬼物集聚抟为一条伪龙,意欲将入画的二人逼上绝路,亦是它的生路。

伪龙于空中盘踞摆尾,引鬼气齐聚黑云蔽天,俯身疾冲朝少年袭来。

彦卿丝毫不惧,反手探向身后,拔剑迎上。

然而伪龙吸纳诸多厉鬼后身形膨胀,变得无比强大,彦卿用剑斩下它半只鳞爪后只愣怔一瞬,很快又经鬼气凝结回复原状,再出剑时险些被不知何处扫来的尾巴掀翻,一侧肩胛处被狂风卷起的烈刃划出一道血口,踉跄后退几步。

这样下去不行,他想,这家伙与画融为一体,几乎可以在画中世界随意游动,上一瞬还在眼前将被自己刺中要害,下一瞬便能出现在身后偷袭,防不胜防,倒是将主场与地形优势利用得淋漓尽致。

但也并非毫无办法,对方能利用地形,他同样可以反过来利用。彦卿猛地回头,抬起另一侧手臂挡过背后攻击,随后假作不敌之势踩上沿着屋檐砖瓦往下处走,伪龙追击而至撞穿整个宫殿屋檐,断柱瓦砾如屑摔落,少年却连眼都不眨,毫不在意地一跃而下,于空中抓住一条摇荡桅杆减缓坠速,脊背着地后翻身立起,以长剑稳住身形,转头喊道:“就是现在!”

殿中静候的景元依言施术,殿中一道金光亮起,阵法落成,伪龙被困大殿之中,四处冲撞不得而出。彦卿稍微松了口气,将这家伙引入殿中困住是他们方才商量出的对策,虽然不能持续太久,对彦卿来说却是良机。他将长剑执于身前,双目紧盯空中汹涌翻腾的黑色鬼气,它正试图变转姿态冲破阵法封印,却露出关键破绽叫彦卿一眼看出。于是少年紧握手中长剑,腕间翻转,一脚踏上断墙借力腾身,向要害处刺去——

……嘶。

少年发出抽痛声,挥剑姿势牵动肩胛处的伤口,使他的动作迟缓一瞬。

只一瞬间,局势骤变。这一瞬的迟滞给了伪龙反应的机会,它迅速扭转身形,少年一剑刺偏犹不放弃,攥紧手中长剑意图再试一次,却被骤然袭来的黑色浓雾扫退几步,不得以跌落在地。伪龙乘胜追击,将力量集中在爪部一掌拍下,直冲门面,少年下意识挥剑格挡,寒芒与黑雾交错间闪出一道白光,伪龙被逼后撤,而少年手中的剑折成两截,摔在地上。

……剑断了。

少年目光一怔。

骤然风起,黑雾凝聚鬼气漫溢,耳边传来嗡鸣之声,伪龙冲破阵法束缚盘踞空中发出尖锐嘲笑:用剑的小子,这下皇帝给你的镇妖剑都没了,只凭你一具肉身能奈我何?

不能奈何,但也绝不能功亏一篑!彦卿咬紧牙关,拾起地上残剑摆出战斗架势,已摆脱阵法束缚的伪龙比他更快一步,高居空中盘旋摆尾吞云分雾,引发阴色天幕鸣雷电闪,悉数融入浓稠如沼的鬼气中。伪龙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吟,俯冲而下施展致命一击,彦卿持剑欲迎,却见眼前飘过一缕银色发丝。

等等——

他屏住了呼吸。

……是景元。他挡在了自己身前。

银发金眸的男人温柔地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声音被风吞没,但彦卿读得出来。

他说:相信我。

相信什么?少年怔怔地想。脑中放空的思绪将一瞬间的容量拉得很长,所以他有了很多的机会去回想,他可以把那些经历过的、体验过的、感受过的时间和想法从记忆当中找出来,再认真的、仔细地回想一遍。

他想到自己用几乎算是质问的语气道出景元的想法时,对方只是看着他,像默认似的轻轻笑了笑。于是他无言地、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我才刚刚认识你。”

景元温柔地笑:“我认识你很久了。”

自己的嗓音闷闷的,过了一会才接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样的,他想。这和认识多久没有关系。如果景元希望一切都由自己来判断,那么在他心中,三百年前的彦卿、知道自己是谁的彦卿才第一次认识景元、第一次知道有个叫做景元的人一直在看着他,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到二十几岁的青年时期,有人花将近十年的时光读完他短暂的一生、最终站在他面前,说:因为我想见到你。所以在景元用那种好像平静无波的语气念出他的生平过往时,他几乎是绷不住地眼眶发酸,而后迅速抬手遮住了它——被这样的事情感动也太……太失剑客风范了。于是他压下眼眶滚烫的湿意,生硬地撇开话题,强迫自己的思维一路跟随厘清掩埋在过去的真相,却发现结果越是清晰,他越是如坠冰窟。

他努力在回忆中抽丝剥茧,找出所有可能成为理由、所有可能说出口来反对的句子,而后深吸了一口,推脱道:“……剑还没有找到,再等等吧。”

“彦卿。”景元唤他的名字,“剑就在这里。”

少年原本缓下的身体变得僵硬,背手摸上身后的长剑。剑长三尺七寸,第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自记忆起始以来一直伴在他身边。耳边响起另一人温和的声音:“我第一次入画时,你手中没有剑。所以我把它还给了你。”

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只能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你还真是不留一点余地啊。”

他还想到当年景元问绣娘的那个问题:若是命运注定,结局不可违抗,只能按照拟好的路径再来一遍,还有必要告知吗?

景元选择了“是”的答案,他一边讲,一边用那种温柔的、带着一点遗憾的目光看着自己,将所有心意和盘托出,却没给自己留下一个说“不”的机会。

说什么呢?怎么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总像他认为的那样,说话半真半假、唇边总是带着让人看不透的笑意,怎么问也问不出脑中究竟在想什么,动手做的事却总是让人安心,还有一点点……讨厌。他让一个孤独了一辈子剑客发现自己除了恩师、除了宝剑,还能找到一个不用将所有开心的事、难过的事、值得纪念的事都写在纸上,而是随意倾诉的地方,却在最后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设计好的镜花水月,这简直太过分了。可他又不能阻止什么,因为景元向来如此,他会说这些原本就不该发生,会说他做了这些已经足够,会说是他未经允许翻开了自己的手记,会说是他擅作主张赋予自己新的人生……最后,他说:正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才会做出这些决定。

看吧,他总能用言语击溃最后的防线,再将自己逼至无路可走的地方。

就像现在,他又想用那种温柔的眼神、半真半假的语气哄骗自己走上他设计好的道路。自己甚至来不及反驳、来不及推脱、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

但是,命运真的注定,结局就一定不可违抗吗?

他不信。他也不愿意听从命运。如果景元要告诉他事实如此、他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只能这么做,他就一定不会听、不会信、不会任由他将自己逼上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于是少年咬紧牙关,不顾发酸的眼眶与鼻尖,不顾耳边嘈杂的风声与嗡鸣,不顾近在咫尺的危险,用尽身上全部的力气抬起手臂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他大声地、用力地喊道:“我相信你,我一直……都愿意相信你。但绝不是这样——”

浓重鬼气在一刹爆开,瞬间将身形单薄的少年吞没,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耳畔是鬼物的狞笑与嘈杂怨骂。再一刹,大凶将至,然而少年气运加身,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茫茫天地瞬成一线,金色雷霆煌煌生威如瀑泼下,覆盖一切的瞬间只余下嘶吼、挣扎……与寂灭,引发鸣雷与天怒的伪龙终究作茧自缚,承遭遣罚,消于须臾。

倏尔风停。

世界崩塌,画中人如数归还。

黑雾消退,怒雷平息,阴云散开,显出久不现世的青天与白日。碎石遍布的废墟掩藏下,白骨化为点点流光重见天日,散于空中。长眠于地的幽魂厉鬼大仇得报,怨气消解,不再流连此间,同归彼岸。寂静空气中只余二人相对而立。

少年金发淡眸,身姿挺拔,背上没有剑。

“……你又骗我。”他哑着嗓子开口,眼角湿意再也忍不住地淌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镇妖剑,对不对?”

银发金眸的男人温柔地看着他,替他拭去眼角的一滴泪,轻笑道:“……这可是我说过最真的话。为了这句话,景元从一开始就设下了骗局。”

景元从一开始就设下了骗局,他骗过所有人,包括彦卿、包括深宫里的皇帝、包括藏在剑中的道人。为了这个骗局,他从十五岁开始筹划,因为他知道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镇妖宝剑,它只是一把平平无奇、长三尺七寸的旧剑。皇帝不懂术法、以为剑有威能,所以每次祭天大典前它都会被请回大天师府上,用术法掩盖平平无奇的真相。景元要把剑还给主人、要替族人开脱迟早要降下的欺君之罪,所以他换了剑,设计好自己跌宕起伏的下半生,如此一来,主动检举掉包引咎辞官、早早被彻查过一番清白的景家很难成为怀疑的对象,而已经远离宫廷、却又在茶楼散布消息的景元就可以借知晓线索的由头为自己脱罪并请下圣旨,等待找上门的少年。道人与画卷融为一体,规则亦与他的意念融合,添上一条蒙蔽画卷的意志带来改变,而他亲眼见过少年与剑的威势,至死前都认为少年的力量源于镇妖宝剑,所以……景元创造了变数。

也所以,在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看向那个眼含泪光的少年,说:相信我。

彦卿之所以能成为彦卿,之所以能成为仗剑助人却不贪荣华的游侠,之所以能积攒累累气运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不是因为什么镇妖宝剑,只是因为他是彦卿。因为彦卿握着剑,它才能驱镇百鬼,才能发挥无上威能,才能名传天下令人向往。

景元知道这一切,知道彦卿本来的模样,知道他深藏心中的胸怀与理想,才会更加仰慕,才会费尽心思筹划一切,才会克服种种阻碍最终来到他身边。幸运的是,他做到了。于是他再一次扬起温柔的笑容,嘴唇翕动,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少年眼含泪光却顾不上忍耐,他艰难地止住喉间哽咽,仰起头望向那个花了近十年时间认识他、读懂他、拯救他、最终站在他身边的人,用着颤抖的声音开口:“……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景元,不管是什么样的景元,从前的景元也好,现在的景元也好,只要是景元,只要他站在彦卿身边,就一定能让彦卿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随后,他看见那个名为景元的人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笑意,目光诚挚又温柔,轻轻地、坚定地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他说:“从前的景元未经允许,擅自翻开你的手记、擅自把你从画中带了出来。这一次他又做了同样了事情,你想生气就生气吧。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那么,彦卿。这一次……”他顿了顿,微笑着说。

“——你愿意跟我走吗?”

 

 




是计划好的本子收录文! 


一些小的说明(如果您有疑问可以发在评论区我会回复之后补上来!):

 *本文完全架空,所有地名官名都只是借来一用,没什么具体参考的朝代!

*关于镇妖剑为什么平平无奇:当时前朝皇帝要给彦卿赏赐,彦卿随手指了他身边侍卫用久了的一把旧剑说就它吧,后来他自己的剑又断了就开始用这个御赐剑,没想到还挺耐用(御赐buff)就一直用着了,最后打架断了算是寿终正寝……彦卿自己是啥都不知道,景元知不知道就看彦卿往不往手记里写了www

*关于它为什么叫镇妖剑不叫驱鬼剑:瞎起的,感觉前面叫起来比较酷(?  



下面是废话:


这篇架得很空、换了两个人的身份背景、长幼关系也扭了一下,可能会有点ooc吧啊啊啊

其实是很久以前想到的梗,拖到现在才完稿,写起来难度还是挺大的,写到一半反反复复推翻废稿重写了三遍终于完稿了,现在可能也不是最完美的状态但我水平止步于此了(泪)……不光是神鬼志怪的背景设定,世界观和人设也是我瞎编的,塞了很多自己灵光一闪的东西进去。景元是个很聪明的狗比(?),彦卿很帅很能打还有无敌幸运buff(写结局的时候感觉他就是那种天道宠儿气运之子www ),在这个展开下编了一个还算有趣的追星故事,希望读到它的人能喜欢!

老天爷:我偏心好孩子,不死就能捞回来(?

因为文章比较偏向剧情流逻辑结构比较复杂,感情线考虑剧情问题写得很隐晦,又因为篇幅限制字数一爆再爆很多东西都略写了没有展开……看起来有任何不懂都是我的错!

但如果发现了任何逻辑漏洞都可以不告诉我的(真的不想改了)!

 

 感谢阅读!

 

 

 


评论(27)

热度(598)

  1. 共4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